做他的“慧眼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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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,當頭頂包裹的泡沫袋第一次被撕開時,我借著Y1號公路上的兜頭烈日,對上了兩道溫煦的目光。 不知是他視力聚焦困難,還是笑得太燦爛,那黑框鏡片后彎成兩條縫的眼睛在肉墩墩的臉上雖存在感不強,但依然稱得上涇渭分明。 “路表排水、護欄那些,下午我得跟小單交待清楚。明兒一早,就和您去廠房。”他用袖子擦了擦我的透鏡,對一旁的高個子難為情地笑道:“嗨,我將就用您之前那個手電筒就行,咋還給我拿個新的……” “欸,這話錯嘍。廠房質檢不像你平時穿衣服,可不能‘將就’。在洞子里啊,這手電筒好比咱們的另一雙眼睛。”高個子抬手撣掉他反光馬甲上的泥點子,順勢在那寬厚的背脊上拍了兩下:“廠房這塊兒,還得交給你才放心。” 我后來常想,自己剛出廠那會兒,之所以能對著同在屋檐下的手繩、充電線發出“‘筒生’空虛論”之類的慨嘆,歸根究底就兩個字——閑的。而直至被交到他手里那刻,我才明白,何為“到手”即“到崗”。那日,和他在路基施工現場吃了一天灰,等到在他工位上安頓下來時已近深夜。文件柜門的開合聲、翻閱圖紙的摩挲聲、桌上鍵盤的敲擊聲里,剛準備進入休眠狀態的我竟又被他從帆布包里掏出來。他布滿汗漬的手指在開關上來回按了好幾次,才滿意地敲了敲我的筒身:“明天進洞,別掉鏈子嗷。” 電腦的自動屏保上已蹦出“22:30”的時間提示,可我并未在他臉上找到半分倦意。我一時不知,他這種“隨時備戰”的工作狀態是與生俱來的,還是在工地的沙塵中磨礪出的。 拜他所賜,打那時起,我就與整日躺在包裝盒里的愜意時光徹底絕緣了。每天一早,他將我裝在隨身挎包里,隨項目部的通勤車駛往深埋于山腹的地下廠房。狹長交錯的洞室內,鋼筋肋拱安裝、巖壁預裂爆破、錨桿注漿等施工正緊密推進,我的光柱掃描過混凝土襯砌的每一寸表面,排查著可能存在的裂縫、滲漏或不平整。他習慣于將我貼近邊墻,以極低的角度照射,這樣最細微的凹凸都會顯出陰影。他手腕的轉動幅度,我光斑的明暗調節,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。 “師傅,混凝土澆筑要注意及時振搗。”光束隨著他手臂的抬動聚焦在輸送泵上,他叮囑著:“混凝土卸料要注意穩倉,巖壁梁混凝土本身塌落度比較小,振搗不密實容易出現蜂窩麻面的質量缺陷。” 他話少,但手腳不閑;凡事不“爭”,但從不推諉。每日隨他在各個作業面輾轉,耳邊除了機械的喧吼就是他在現場調度時口中那些晦澀的術語,這曾一度讓我在與其他手電筒閑侃時顯得話題匱乏。 可能越按部就班的生活,出現的“非常規”插曲才顯得記憶猶新吧。 比如,地下廠房交面儀式那天,難得聽到他有那么話密的時候——還是對一位女生。那時已近隆冬,我在他的衣兜里看不真切,只能透過縫隙辨出那是個背著相機,有兩條筷子腿的姑娘。但周圍雜音太多,我只大概聽到他支吾半晌,也沒問清人家到底愛吃哪家店的糕點。 比如,有時夜間我正與充電線躲在插排旁邊聊八卦時,會被他臨時薅去上夜班,盯倉澆筑巖壁梁混凝土。白天奔波整日的人,在夜間借著澆筑的空當坐在模板上昏昏欲睡,還時不時用我敲著膝蓋來醒盹兒,以確保在下一班罐車到位后能及時測量溫度、記錄澆筑信息。有幾次,我在他打盹兒時差點被脫手甩飛,但好在有驚無險,每次都能在快落地時被他接住。錨索孔內成像那次,還聽他和輔助的工友們吹牛:“我這老手電,好用、抗摔,能用一輩子……” 我真想對他翻個白眼,出廠不到一年,竟生出了“未老先衰”的無奈感。 只是那時我與他都沒承想,變數往往會滋生于自認為尋常的間隙中。 隨著掌子面的開拓,電站的地下廠房已掘進至第三層,但頂拱處8個橋機的錨桿檢測任務仍未落實。那天,他聯系第三方物探試驗室人員進行檢測,我也第一次跟他進入了25噸汽車吊的吊籠中。10米、20米、25米……隨著吊籠緩緩升向30米高的穹頂,整個廠房的施工全景如微縮沙盤般呈現在眼前。 “沒有明顯位移,這批達標……”他核對著檢測儀的顯示數據,未曾注意到吊籠輕微的偏斜。而在他起身那刻,我忽然從他的口袋滑出。 算是心有靈犀么?我掉落的那刻,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,隨后條件反射似地想伸手抓住我——竟不知他也有反應這么迅捷的時候。 通風機的鼓動聲、吊車的轟鳴聲、綁扎鋼筋的摩擦聲……隨即是外殼的碎裂聲。 唉,真是,什么叫一語成讖。 我卡在兩塊巨石之間,本想自檢一下性能,但看著不知所蹤的開關按鈕,覺得還是不徒勞的好。 “我這老手電,好用、抗摔,能用一輩子……”莫名,就想起了他這句話。 好不好用不知道,但不太抗摔是真格的。只是,以后沒法當你的“慧眼”,也無法親見在地下長廊的探照燈下,那些晝夜不休的身影了。 不知你日夜奔波的廠房今年能不能挖完第三層、不知你傾注心力的一建今年能不能成功考取、不知那個背著相機的姑娘愛吃的點心你有沒有買到…… 借著燈泡忽閃的余亮,我看到了慌忙跑來的那個敦實的身影…… 后來的記憶有些模糊,只能斷斷續續辨清“返廠”、“換新”之類的字眼。貌似又中轉了幾個物流倉,出廠時的泡沫袋被套上又拆開,燈珠焊接、筒身組裝、潤滑密封、性能測試……好像契合了之前通勤車里回響的那首歌——“又回到最初的起點……” 時間像是過了很久,久到我懷疑自己幾乎要生銹時,密封的包裝盒終于打開一道縫,久違的光亮讓我有一種如獲新生之感。 “眼熟啊。”比光亮更久違的,是熟悉的聲音和鏡片后含著笑意的小眼睛。“這個手電筒好像我之前摔壞的那個,你看看。”他轉過頭,朝庫房門口招了招手。 門口的日光下,那個拎著相機的女生沖他點點頭,微笑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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